五月初的开罗,三角梅的叶子落了又开,好像永远也掉不完。
工作日我如常去开罗老城区的“多明我东方研究所”(Dominican Institute for Oriental Studies)自习。这个研究所属于天主教托钵修会之一的多明我会,主要创始人是1905年出生于埃及亚历山大的Anawati神父。Anawati最初学医,后来专研中世纪阿拉伯哲学,尤其是伊本·西那的哲学体系。在这一点上神父跟伊本·西那倒是挺像的,既是医生,又搞哲学。Anawati神父影响较大的作品是把伊本·西那的哲学百科全书《治疗书》的“形而上学”部分翻译成法语。
开罗的公共交通很不完备,尽管我住的纳赛尔城街区有被戏称为“夺命小巴”的准公交到爱资哈尔大学附近,然后走一段路就可以到多明我研究所,我还是尽可能打车。2011年阿拉伯之春以来,埃及政局变动几番,经济状况越来越糟糕,埃镑大幅贬值,2011年人民币与埃镑的汇率大约是1:1埃镑,2024年则1:7左右。打车到研究所大概50埃镑。
多明我研究所有一个很大的庭院,从街边的铁门进入,一条小路通往主楼,两边是精心修剪得草坪和盛开的鲜花,宛若精致的小花园。主楼有两层,是用红砖修建的,但在七十多年的风沙侵蚀下,现在看起来灰蒙蒙的,跟周边的景象倒是很协调。主楼的后边是图书馆和一栋接待研究者居住的楼,跟主楼连接起来,刚好又围起来一个小庭院。
不知是听到铁门的开关声,还是嗅到人的气息,院子里的猫Wahid飞速穿过草地,跑到我面前,竖起高高的尾巴,仰起头看着我,打招呼般喵喵叫。如果我没有蹲下来摸摸它,它就跟着我走,待我在庭院里的椅子上坐下,它立马跳到我腿上,蜷起身子静静地趴着,倘若我径直走进图书馆,它便走开自己去玩。Wahid在阿拉伯语里意思是“唯一的”,通常作为男性用名。
五月初的一天午后,我进入院子后听到琴声从主楼后的小庭院处传来,是Nadir在弹他的吉他或者乌德琴。我循声走过去,但见小庭院摆着一些桌椅,别有一番静谧。我走到Nadir面前,坐在草地上,Wahid和另一只白猫也趴在草地上的吉他旁边。我们一起听着Nadir演奏他新买的乌德琴。Nadir是法国人,以前是玩音乐的,他跟我说,他们乐队的很多作品都在youtube上,后来被他删除了,因为他意识到在乐队的生活没有意义,遂与过去做了彻底了断。他说,他在宗教学习中找到了新的乐趣,重又回到大学读研究生,目前在做伊斯兰神秘主义的古兰经注释研究。Nadir弹了一段优美的乌德琴旋律后停下,激动地跟我说,他发现了乌德琴在演奏中的特别之处,说某某音如何如何。可惜我完全不懂音乐,只能礼貌地回应他说,你真棒,你会成为乌德琴大师的!他很腼腆地说,他刚开始学习,还差很远。之前听他说过,他得到的这次资助只能在开罗待两个月,三月份过来才买的乌德琴,开始自己琢磨。
图为Nadir在演奏乌德琴(作者供图)
研究所的多明我会神父们刚好结束中午的祈祷,下午茶也要开始了。Nadir说他先把琴拿回屋,我带着Wahid走到主楼正门前的花园。站起来的时候发现这个后院的两棵蓝花楹已经开放,树干高高的,蓝色的花瓣还没完全盛开,像是还没有完全撑开的伞。三角梅、蓝花楹和凤凰花构成了开罗街头最常见的花,为风沙中灰蒙蒙的城市增添了色彩。走到主楼前的时候,神父们和其他访问人员在花园中间的两排椅子处相对而坐。Jean叫我过去坐他那,然后强行用汉语跟我打招呼。Jean是前任所长,巴黎人,来埃及快三十年了。我问他喜欢巴黎,还是开罗,他说当然是开罗。他甚至希望在开罗一直待下去。Jean是阿拉伯语语法史专家,现在在研究古典阿拉伯语语法学家西伯威的语法著作Kitab。
很快Emman所长端着两壶咖啡和一盘杯子走过来。Emman一席白袍,手串念珠挂在皮制腰带上,随着衣襟摆动,很中世纪的画风。两壶咖啡分别是无糖和有糖的,Emman挨个人边问边倒。这是非常本地化的咖啡,尽管也可以叫阿拉伯咖啡,但阿拉伯人并不介意沿袭传统称之为土耳其咖啡。土耳其咖啡粉被研磨的很细,煮好后沉淀在杯底,香味非常浓郁。研究所的下午茶通常只有这两壶咖啡,除非有人自己带来甜点给大家分享。我比较喜欢无糖的土耳其咖啡,在开罗街头的咖啡店,如果用阿拉伯语,尤其是埃及方言的发音说,要ahwa turkiyya sada (土耳其咖啡无糖),总是会迎来小哥热情的回应,立马就不再是较为生疏的sadiq(朋友)了,他会更亲切地称你为habibi(亲爱的兄弟)!“Ahwa turkiyya sada”好似本地的咖啡宝藏,寻宝的人对本地人而言是友善的,值得热烈欢迎的。如果再讲究些,在ahwa turkiyya sada 后加上 bi-habhal(加豆蔻),那就完美了,开罗本地的咖啡宝藏完全被展示出来了。
据说咖啡在阿拉伯半岛的流行跟穆斯林修行者,意即苏菲们关系密切。修行的苏菲大师们偶然发现咖啡这种饮品能保持很好的精神状态,获得更长时间的精神集中。在夜间,他们通过喝咖啡来克服睡眠的欲望,可以更好更多地完成修行功课,在念诵Zikr(苏菲修行术语,意思是提念)中获得清醒,以至于喝咖啡本身好似成为修行仪式的一部分。通过苏菲大师们在伊斯兰世界的流动,咖啡也迅速流传到伊斯兰世界的主要城镇。早至十六世纪,开罗就有了咖啡馆,据说在马穆鲁克王朝时期,爱资哈尔大学周边遍布咖啡馆。清真寺周边的广场聚集了众多饮用咖啡的人,一度引发教法学家们的争论,是否应该把饮用咖啡定为非法。争论持续了很久,最后的结论是,饮用咖啡没问题,但不能聚集在广场饮用。
不过,尽管本身也是修道院,多明我东方研究所的修士们主要还是把下午的咖啡时间当作交流的机会,介绍新的造访者给大家认识,交流各自研究的情况。我问Jean,是否把喝咖啡作为修行的一部分,他说没有。主要还是常规的那些宗教活动,以及多明我会重视研究学问的传统。在日常的祈祷之外,学习阿拉伯语,做伊斯兰研究,这些本身就是他们的修行。人们对咖啡的喜欢确实是不一样的,喜欢的程度差别也很大,可有可无可以说是喜欢,没有就会身心疲惫是喜欢,作为一种修行也是喜欢。
大家边喝咖啡边聊的时候,Wahid也会在周围走来走去,如果有甜点就蹭点吃的,没有就找个人跳上去趴人腿上睡觉,不舒服就换一个人。开罗的猫总是很亲近人,因为知道被偏爱,遇着人可以理直气壮地要吃的、要抱抱,不像狗,见着人就自觉走开。或许跟伊斯兰传统上更爱猫有关,关于先知爱猫的故事广泛流传,穆斯林们把先知的教导“爱猫是信仰的一部分”很好地传承了下来。
咖啡过两巡,Jean说他要回屋喂猫了,我问怎么不带它出来,他说猫年龄太大,快19岁了,也很胖,走不动了。我也起身往图书馆走去,很快大家也都散了,各回各的位置,做自己的事。图书馆门前围墙边的三角梅又落了一地,像一片花毯,Wahid有时候会趴在上面睡觉,阳光打在猫背上,看起来睡的很香。开罗老城到处是断壁颓垣,猫和咖啡支撑着凡俗的生活,连带着一切都和谐起来。
作者简介:戚强飞,中国社会科学院西亚非洲研究所(中国非洲研究院)助理研究员。2023年作者曾赴埃及工作。